每個人都聽說過一句話:「往好處想,至少你不是最差的。」
這的確是安慰他人與安慰自己的好方法──只要你真的不是最差的,他想。
哪怕這只是將罪惡感棄之不顧的扭曲心理也無所謂。從第一次聽見這句話起,觀音坂獨步就意識到了紮根在思想深處的唯我主義及報復心理。
他不是最差的,但也當然不是最好的。
這意味著他既沒有足夠的餘裕放鬆,也沒有站得住腳的立場去發洩,既不受讚賞,也不受責罵。無論是好是壞,極端是特例,其餘的全是數量龐大的芸芸眾生,而他混在那裡頭,只能為上層鼓掌,再被社會道德封緘,把所有的落井下石收進陰暗的角落──因為所有人都是這樣的。
那些醜惡不堪的想法只要不出口明狀,就能夠悄聲無息地被他收進灰黑色的方型公事包裡,眼不見為淨。
積攢壓抑的惡意在月光下濃縮成一塊可怕的噩夢,在每一個無法闔眼的夜裡瘋狂燃燒。蒸騰的煙霧蒙蔽了星空,隔天又順著螢幕的藍光透進玻璃體的深處,在裏頭膨脹得壓破血管,雙眼發紅。
宛如一部以惡代煤的蒸汽機。
也難怪那些印有螺絲刀痕的糖就像工業革命後大量種植的棉花,成倍數地被吐出來。他想起還有一句叫童心未泯的話,便像個害怕長輩責罰的孩子,在夢的狹縫間將其囫圇嚥下。畢竟糖果總是美夢的象徵,只是可惜了他的味蕾已經被烏煙瘴氣侵蝕得嘗不出甜味。
正如同天氣晴朗,他卻沒能看見太陽。
觀音坂獨步長呼一口氣,和皮鞋一起翻倒在玄關,結束了長達十五天的披星戴月。動力被他作為下個月屬於自己的那行報表的藍色墨水消耗殆盡,他的腦袋一片空白,運轉不了18世紀精密的輪轉機械,沒能成功燃燒的惡意卻還在流淌,幾乎就要滿溢而出。
齒輪和指針細微的聲響提醒著他,除非奇蹟發生,他今天勢必見不到日出。
偏偏他現在迫切地需要太陽能的援助。
嘿,他本就活在一個先進的年代。
他匍匐在地,不由自主地屏起呼吸。這可不是對戰場拙劣的模仿,畢竟他手上連一枚手雷都沒有,這不過只是為了防止那些惡意匯聚的東西淹過他的喉頭或者鼻腔。就連眼眶都在發熱發疼,彷彿就要有些什麼呼之欲出。
獨步翻過身,手臂壓在眼皮上,一並擋去刺眼的日光燈,吐著舌尖遏止源源不斷的反胃感,卻遏止不了它們爭先恐後地鑽出毛細孔,逼得他顫慄著想蜷起身子。
「一二三……」
終究是仍會盼望奇蹟的年紀。
「獨步君?」
而所謂的奇蹟,便是哪怕祈願細如蚊蚋,也依舊會朝你奔來。
他的表情就像機械鐘的木頭鳥一樣呆滯,嘴上卻連一個音節也發不出,只能征愣地看著站在門口的幻象。
當然是幻象。他真正的同居人現在應該要在歌舞伎町為女性獻上玫瑰,而非提著塑膠袋在這裡同他面面相覷。
「今天回來得真早、是說獨步舌頭又忘了收喔噗噗──」
不只是同樣有著與旭陽相近的髮色,就連聲音都那麼像。
印有超商商標的塑膠袋被和西裝外套一起隨意地放在櫃子上,幻象朝他走來,駕輕就熟地把他的手臂搭上肩膀。
幻象也會有觸覺嗎?
「好了,要睡的話至少到床上去睡啊。」
只要看看眼睛就知道了。
「獨步──還醒著嗎?還醒著的話至少自己站著……唔喔?」
他下意識地伸手想扳過那張在日光燈下模糊的臉,一二三沒能穩住重心,跟著跌坐在地板上,任由不發一語的同居人湊過來捧起他的臉頰,眨巴著金綠色的眼睛與茫然的眼神對望。
是真的。
還有光是從掌心就能蔓延開來的溫度。
「嗯嗯?」一二三低下頭看著把自己給埋進他懷裡的獨步,紅藍色的髮梢正好掃過他的下頷,虧得他把雙手向後撐著上身,才不至於被直接撲倒在地,「怎麼啦?想撒嬌嗎獨步?」
「一二三……」他已經抱得那麼緊,手掌卻還要把他的衣服多抓出幾道皺摺,聲線在他的懷裡打顫。
被他所喚的人僅僅沉默了片刻,接著了然於心地調整重心,空出一隻手來撫摸他的髮根,「沒事、沒事。十五天連勤辛苦了,獨步很努力了喔,所以明天才有休假對吧。」胸前的衣料被濡濕,一二三斂下眼,柔聲安撫此刻脆弱易碎的人型。
他在溫暖如陽的蜜語下大張著嘴,啞然失聲了幾秒,才總算勉強吐出幾句囁語,「我很、努力……」一二三轉而靠到了牆邊,用雙手擁抱暫時被時間流放過往的,他一生一世的摯友。
「嗯,我知道。獨步很了不起喔,了不起,好孩子。好好睡一覺後一起吃早餐吧,明天要跟醫生一起去釣魚嗎?還是待在家裡玩遊戲?」折起的雙腿成了安全感的圍牆,獨步趴在他懷裡沒有答覆,呼吸卻彷若汲取般地急促。
一二三偏過頭,親吻髮際間露出的耳骨,晃著身子充當起人型的搖籃,「嗯──果然還是先睡覺?今天就一起睡吧,在那之前也可以一起洗澡。」
「……嗯。」
「然後在被窩裡討論明天要做什麼──就像國中時期的露營一樣!嘻嘿,還真是懷念啊。」
「……好……」
「嗯?什麼什麼?」一二三把頭低得更低了,好聽清友人的細語。
「21世紀。」獨步閉上眼,「21世紀真好。」
「獨步又再說我聽不懂的話了、咦?啊!獨步不要在這裡睡著啊!說了至少去床上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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