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 過往捏造有。
溫柔的人大多都是這樣誕生的,他們親身經歷了許許多多的難過後,決定讓其他人不要再像自己這般難過,這份血淋淋的體貼,人們稱之為「溫柔」。
──一本小簿
伊弉冉一二三的時間早已永遠停留在了十六歲的那一年。
關於這點,觀音坂獨步再清楚不過。
那是他們升上高中一年級後的冬天,就在聖誕節前,現實與噩夢從來沒有那麼相近過。
他們所住的城市並不會下雪,但仍然冷得令人牙關打顫。而倘若冬雨真是上天的淚水,那祂定是在為即將到來的歡慶之日喜極而泣。
高一的課業還遠不如大考前夕,卻也不是那麼好應對。觀音坂獨步咬著原子筆的筆蓋,在暖氣充足的房裡一邊用腳趾頭蹂躪絨毛地毯,一邊與棉被厚的數學題庫拼搏多項不等式的最終解答。外頭的雨勢滂沱,將他窗外的雨棚子拍得如雷響,他甚至聽不見電腦撥放的音樂聲,雨水形成流水型的欄杆,成了隔絕溫暖與寒冷的牆。
天色隨著被逐漸填滿的括號轉暗,雨卻沒有一絲轉停的跡象。都市叢林遮擋了沉沒的斜陽,就連暮靄都被雨潑成了骯髒的灰黃。獨步長呼一口氣,扭動痠痛的脖子,他靛青的眼底映不出水色,便只是呆滯地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,雲霾的顏色像極了他隔壁美術社女學生用剩的洗筆水,又或者是抹過違停在他家門口三年以上汽車的洗車棉,隨便一擰都能給地面鋪上一層灰地毯。
這大抵就是他國文成績差的其中一個原因。
他實在沒能像那些文者詩人一樣,把眼前的景象與風花雪月掛勾。獨步決定放任思想漫無邊際地為低於均分的成績單找了個理由,勉強安慰一下自己。
窗戶分明被他關得死緊,和雨幕攪和的冷空氣卻還是鑽進來了一點,把他從不切實際的臆想中凍醒。他沒忍住打了個哆嗦,又從床頭拿了一件外套穿,裸露在外的手掌略顯僵硬,他搓揉著指尖,打從心底讚嘆暖氣的發明人。
就是在這樣的傍晚,有人按響了他家的門鈴。
觀音坂獨步沒能在第一聲鈴響時就去開門。
雨聲震耳欲聾得可疑,像個企圖湮滅些什麼的共犯者一樣欲蓋彌彰。而他則被常識的框架拖進麻木不仁的分類裡,直到他打算為自己泡一杯熱巧克力時,也許是驟雨的良心發現,他在雨滴的狹縫間聽見了格外清晰的電鈴。
外面還下著雨。他只愣了片刻,連思考是什麼人的時間都沒有。
他拉開門,先是被冷風涼得一抖,便看見十六歲的伊弉冉一二三站在門外,一隻手半舉在空中,食指還懸停在門鈴鈕上。
「一二三!」獨步睜大了眼,立刻扯過他的手臂把他拉進玄關,「你在做什麼?感冒了怎麼辦,要來至少也先打個電話……」
大門落鎖。眼前的幼馴染活像是從水裡被打撈上岸,平日裡亂翹的金髮被雨水壓下來,甚至有水流從髮梢順著五官輪廓淌下,輕而易舉打濕了玄關的地板。獨步沒見過這陣仗,想也不想就從客廳拿了毛毯跟備用的毛巾過來。
「毛巾借你,趕快先擦乾……一二三?」
他把毛巾蓋到對方頭上時注意到了不對。
面前的友人從進家門後就出奇的安靜,看向他的目光呆滯,一雙眼睛眨也不眨,好像直直看見了更遠的地方。
那些匯集的水流幾乎要滴進他的眼眶,一二三卻只是靜靜的垂著眼,他身上還穿著那件白色的冬季制服,被雨浸淋過後透出肌膚的顏色。湊近了一看,獨步才發現上面也還沾著不少泥汙。
他想起了一二三跟他說過的那些故事。
「獨步。」一二三喊他前先動了動唇,接著發出的聲音有些沙啞,不像平時那樣高亢。獨步也被嚇了一跳,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正把難以置信的震驚大大方方地寫在臉上,明明該感到冷的不是他,他卻不由自主地顫抖,眼皮跳得歡騰,視線晃蕩不定,致使眼前的景象分裂為二、為三。
「你好慢啊。」然後那些幻象重和成了觀音坂獨步面前的伊弉冉一二三,並且朝他彎起微笑,「我都按第三次了。」
謝天謝地,才只第三次。獨步的唇角微顫,試圖勉強勾起一個難看的笑,他不敢想象對方在外頭實際待了多久。
「對不……」
「跟教會的第三聲鐘一樣,敲完就能見到天使了。」一二三睜開笑瞇成彎月的眼睛,不著邊際的說。
獨步的笑停在一半,甚至沒意識到眼前的人把他比擬成什麼。
「獨步。」一二三的唇線抿成甜美的弧度,就算是紗布也不能妨礙那張笑臉在他面前綻開,總是洋著光彩的眼睛卻蒙塵陰影,一二三偏著頭,剛蓋上去的毛巾滑落幾分,幾滴水珠也隨之抖落,露出的脖子印著怵目驚心的紅痕。
他知道終於發生了。不為什麼,觀音坂獨步就是知道。
「突然跑過來,對不起?」
也許是被雨淋得太久,就連那雙眼睛裡的神采奕奕也終是被沖刷殆盡。
獨步怔愣著,複而咬緊下唇。他替對方被上那件毛毯,並且張手把一二三抱進了懷裡。
「獨步?」
「……對不起。雨太大了,我沒聽見電鈴。」緊貼著他胸膛的襯衫濕得一蹋糊塗,連帶著涼意也跟著蔓延開來,一二三的身體冰冷得彷彿不像是一名活生生的人類,獨步整個人都在打顫,卻執意像傳遞熱度似地抱緊他。
被抱了個滿懷的一二三眨眨眼睛,他下意識地想抱回去,才剛舉起手就想到自己全身濕淋淋的,便又垂下手臂,只是任由對方像抱人偶一樣抱著他。
「獨步什麼錯都沒有──」
「那是你。」獨步強硬地打斷了一二三的句尾,放大了聲量,「什麼錯都沒有的人是你。」
明明什麼錯都沒有,為什麼你就非得變成這個樣子?
觀音坂獨步緊閉著眼,甚至沒敢多看一眼對方身上的那些痕跡。旁觀者是同罪,一二三曾經和他說過那些事,那些多數人沒法笑著說出來的事情、那些大多數人不會遇見的事。
他應該有機會阻止的。
「沒有錯的人是你。」
但他什麼都沒做。
他只是天真地認為那些事情終究不會有更惡化的一天,幸運女神卻偏偏不願降臨在面前的人身上。
一二三被喊得懵了一陣。對現在的他而言,一丁點熱度都帶著燙人般的存在感,獨步的身子比他要暖多了,便像一團火正在擁抱他,燙得他眼角抽搐,呼吸之間全是炙熱的氣息。那些應該已經結痂的傷痕被輕易地燙穿了皮,火舌灼傷他的眼睛、他的感官,深入骨骸地把他掩藏起來的傷口再一次掀得皮開肉綻,鮮血淋漓。
他本以為雨已經帶走了他所有的淚水,給了他一身冰冷的加護,此時淚腺卻還是被輕而易舉的熔化崩毀,他想說些什麼來為不受控制的熱淚辯解,卻連聲音都因為哽咽而發不準音。
感覺神經這才像是終於通了電,他被痛得大幅顫抖。一二三用毛巾胡亂抹著臉,剛開始他哭不出聲,便只是無聲地大張著嘴,肌肉被他繃得生疼,間或傳出換氣的細哽,後來他逐漸找回聲音,卻除了好可怕與對方的名字外沒喊出別的字句。
一二三雙腿發軟,緊繃的脖頸則在發麻,大腦被迫中止了思考,就像發覺了他的異狀,獨步緩慢地屈下腿,跌坐在玄關口的地板。
那時他們仍是少年,除了脆弱的互相擁抱哭泣以外,並不能做什麼特別的改變。
但這不是理由,觀音坂獨步聽見對自己的吶喊,這不是你袖手旁觀的理由,你甚至連直面的勇氣都沒有。
魔鬼般的苛責在心底不停鼓譟喧鬧,那些逆流上喉管的自疚瘋狂膨脹,只稍一點就要衝破情感的突破口,但他緊抿著唇,牙都要被他給咬碎。
不,現在不是讓他消沉的時候。
現在的他沒有資格。
「獨步,好冷。」
哭泣不知持續了多長時間,也許並不是特別久。一二三抿抿唇,用臉頰磨蹭獨步的肩頭,抽著鼻子說。
「……抱歉,先去換身衣服吧?或是也可以先洗澡。」獨步抹著鼻子道歉,他們彼此都紅了眼眶,一二三看上去還有些茫然,獨步又幫著他搓了搓還剩零星水珠的髮尾,扶著他站起身。
「我沒有別的衣服。」一二三擰了把自己濕漉漉的衣服跟褲腳,鼻音有點重,讓他聽上去有些委屈。
「那就穿我的。」獨步理所當然地揪了一下衣領,「我們身高差不多不是嗎?」
一二三就像沒料到他的毫不猶豫,明顯愣住了神,而後才笑了出聲。
「嘿哈,獨步好溫柔。」
並不是那樣的。
獨步深吸了口氣閉上眼,好讓自己的聲線顯得平穩一些。
「……所以說,你才是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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